王道清作品小辑
文/王道清
酒 妹
“酒桶”的老婆生了个姑娘,两个大酒窝很明显,酒桶一时兴起,起个小名叫“酒妹”。
酒妹虽然有四个哥哥罩着,但她一点也不娇贵。村里小朋友跳田,打翻板,没有几个人能赢她。学校的体育老师看上她,让她参加投手榴弹比赛,全区第一。
高中毕业,回村劳动,酒妹干的是男劳动力的活。
休工回家,酒妹老往麻子家里跑,借书看。麻子跟酒妹是同学,身体结实,为人厚道,肯出力气,就是家庭条件差点。
酒桶看不惯,对酒妹说:“你一个姑娘,天天跑去找人家,丑呢!”
“我喜欢他,我要嫁给他。”酒妹干脆打开窗子说亮话。
父母拗不过,依了她。他们觉得近点,天天看得到,放心。
院子后山的那片古树林里,有一棵香樟,枝繁叶茂。据说有近千年的树龄,隔老远都看得见,是一道难得的好风景。
大炼钢铁,烧坏了炉,也烧坏了一些人的脑壳。公社干部把周边的树砍光以后,把斧头伸到了后山。
那天,公社干部带着一伙人拿着家伙向后山进发。胆大的跟着看热闹,胆小的关上门躲到屋里。
酒妹抓起一瓶酒,握着一把柴刀气呼呼冲出门,麻子扯了几把扯不住。
酒妹看到一队人正好走到山边边。她横在队伍前面,咬开瓶盖,仰天咕噜咕噜喝掉半瓶,顺势把酒瓶往后一摔。酒瓶踫上石头,“咣当”一声粉身碎骨。酒妹眼露凶光,脸色绯红,高举柴刀,浑身发抖……
“你——你这是要干什么?”带队的公社干部被这个场面吓住了,退后一步问。
“今天谁敢剁树,我就剁他的脑壳!”酒妹用柴刀指着领头的大声说。
围观的群众也纷纷帮腔。那伙人见势不妙,跑了。
麻子走上前去,抱起酒妹背回家,一身的汗。
后来麻子透露,酒妹喝的是水,不是酒。
不管这些,保住树木就行。乡亲们都为酒妹捏了一把汗,怕她出事。
酒妹事后也承认,是有点怕,不晓得自己有那么大的胆。
从此以后,十里八乡,男女老少没有人敢跟酒妹在桌子上较量。
有一年冬天,公社修万塘水库。眼看年关将至,旧塘的淤泥还没清完,无法埋下涵管。偏偏这时下起鹅毛大雪。如果年前不完工,年后发春雨,前功尽弃。公社书记急得双脚跳。
这时,铁姑娘队队长酒妹,一手端个脸盆,一手提瓶烈酒走来了。只见她丢掉鞋子,灌了一口烈酒,把酒瓶递给旁边的人,第一个走下塘去……
公社办了个水泥厂,迟迟不能生产,厂长辞了职。书记找到酒妹,酒妹一去,叫公社美术老师到厂子围墙上用石灰水写一行字:“我们伟大的、光明灿烂的希望也就在这里!”
“这是谁说的?”老师问。
“毛主席啊!”酒妹自豪了。
老师一翻书,还真是的。
酒妹带领全厂工人,夜以继日,顺利地完成了厂房的建设,但是还是不能投产。关键设备“球磨机”不能到位。机器是浙江一家大型国营厂生产的,小小的乡镇企业,人家根本不理,公社派人去了几次都不行。
酒妹只好亲自出马。酒妹带了两个人赶到浙江,找到销售科长。科长面露难色:“近段乡镇企业办水泥厂的多,很难供货。”
酒妹不死心,问科长还有什么办法。科长被她缠得头晕脑胀,让她找厂长。
一打听,厂长出差去了,两天后才回。
第三天早上,酒妹早早来到厂长办公室门口。厂长一开门,马上钻进去搞卫生,厂长还以为换了清洁员。看着不对,今天的保洁员连凳子脚都擦干净。
“你——?”厂长问。
酒妹满脸堆笑:“我是来要球磨机的。”
“没有货。”厂长公事公办。
“我一定要提货回去!今晚我请您吃饭,希望您赏脸。如果不答应,我明天上您家,晩上见!”酒妹头也不回走了。
晚上,厂长如约带着销售科长来了。酒妹拿出从家里带过来的“包谷烧”。酒过三巡,厂长对酒妹讲“再喝三杯,明天拉机器走。”酒妹一听,高兴得跳起来,连干三杯,天旋地转……
回程的路上,酒妹嘱咐两位同事:千万不要告诉麻子!
水泥厂竣工那天,酒妹跟书记请了假,早早地来到对面山上。当她看到彩旗飘舞,机声轰轰,鞭炮齐鸣,人声鼎沸,整个人彻底陶醉了。
捡花生
那个年代,花生很珍贵,本来分得不多,还要留着过年。
有贵客来,舀一碗米酒,端一小盘花生,海阔天空,酒干物尽。小孩子在桌子边围着,大人用手指拈几颗放到孩子手心里,让小孩去外面玩。
秋高气爽,生产队开始挖花生。
每年的规矩是,凡是参加劳动的社员可以呷花生,但是不准带回家。于是就有“生产队里挖花生,茅坑房里挤死人”的现象。
边上的几行已经荡然无存,牛吃了苗,人扯了根。花生一般种在当阳的“蚂蚁子”土里,土坡坦露,老远就看得到,白天“做案”,会被抓个正着。
秋天的夜晚,月光明亮。我们几个模拟打仗向花生地进攻,胆大的走前面,胆小的后面跟着,一路鸦雀无声。
小六子赤脚踩到一个土蚂蝈,“啊”的一声,一起卧倒,虚惊一场。领头的凯子要他回去,又“哇”的一声。我说一起去算了,才平息了风波。
摸到圷边边,先观察“敌情”,确定平安无事以后,由领头的冲上去扯上两蔸,在水渠里洗干净,每人一颗颗分好,马上食用。千万不能带回去。然后把花生藤用土埋好或者丢到荆棘丛里。
偷花生是不光彩的行为,不能多干。
至于大家看电影回来,路过花生地,挖几颗尝尝,那是常事。小气的生产队长,在电影散场的时候,提前到花生地里大声提醒。
大人做工可以呷,小孩子在四周溜达,口水止不住,老是往下咽。
我们就去地里捡花生。花生壳的颜色和泥巴极为相似,很容易漏网,低头寻找,时有收获。
七嫂的崽吮着手指在后面跟着。娘看着心痛,偷偷地从畚箕里抓了一把花生放土里埋了,上面插一朵葵花草。这哪里逃得过队长的火眼金睛,据说被队长罚了两分工。
根蔸上有不成熟的“水子”,是队里不要的,摘下来,洗干净,白嫩白嫩的,清香微甜,别有滋味。
最好呷的是“麻布袋袋”,这种籽粒过早地脱了藤,断了针,在土里埋着。风餐露宿,壳变薄了,皮变黑了,虽然不饱满,却又甜又脆。
前面就有一颗,我扑上去,剥了皮,马上塞到嘴巴里。
“哇哇哇”,这回轮到我哭,嘴巴皮和舌子麻木了!
父亲听到哭声,一看地上的皮。半夏子!
马上把我抱到渠边,手抠喉咙,黄疸水都呕出来了,还喝了两碗酸水。
在卫校念书看到半夏标本时,我曾“自豪”地对同学们说:“我尝过。”他们都不信。
如今,花生一袋袋买回家。餐桌上的水果琳琅满目:陕西的苹果,河南的红枣,新疆的香梨,广西的甜桔……
我总觉得,格外香甜的,还是那时从土里刨出来的花生。
戒 烟
我和烟草的接触由来已久。
四五岁的时候,我同父亲去旱烟圷里锄草,捉虫,顺便把脚叶子扯回来。脚叶子离地近,雨水把泥土溅上来,附在叶片上,要在树桩或墙壁上轻轻拍打,去掉土灰,然后在太阳下晒干。刚晒干的烟叶太燥,要放在屋里润一夜才能切。
等收割了烟草,一蔸蔸用稻草扎在竹竿子上,放到走廊壁脚的横梁上阴干备用。
“读书读得高,裁纸不用刀。”小朋友的课本和作业都是卷喇叭筒的好材料。把纸对折,左手按住折叠线,右边沿折叠线均匀往胸前向下用力,裁下的纸,如刀切一样规整。食指、中指在拇指的帮助下握好卷烟纸,细细地抓一小撮烟丝紧贴卷纸握紧,用力往前一卷,接口处用舌头一舔,再把前端的纸往里一按,一支漂亮的喇叭筒卷成了。
看到父辈抽得津津有味,我几次跃跃欲试,都被父亲喝住。
终于摆脱家里的束缚,在长沙读书的时候,几个同学在经济困难的日子偷偷品尝龙山雪茄,雪茄卷纸是棕色的,含在口里有点甜。烟味又猛又烈,呛得睁不开眼睛。多次磨练,终于习惯。只是经常光顾小店,被老板戏谑:知识分子还呷龙山烟。
班上有一同学,是长沙卷烟厂的子弟,经常拿着白壳子的内供烟炫耀,我们羡慕得要死。他考试时要我照顾,我经常能抽到几支。
一角钱左右的烟都是那时认识的:新环球,经济,支农……
参加工作,娶妻生子。烟钱没有纳入家庭财经预算,断粮的时候,就去门口的副食店借,以至于老板远远地看到我走过去,就拿出一包白沙放到柜台上。
吸烟百害无益,好吸者仍然趋之若鹜。有人说,吸进去的是烟雾,燃烧的是岁月,吐出来的是烦忧。诸事不顺,大功告成,都可以点上一支,、。特别是值夜班,忙完手头事情,静静地坐下来,吞云吐雾,放松身心。
“饭后一支烟,赛过活神仙。”不知误导过多少人。
湖南省的香烟牌子几乎都见过:凤凰的古湘,龙山的思思,零陵的香零山,郴州的郴州,新邵的笑梅,常德的银象,长沙的湘烟……
至于过年的时候,买上两三包好烟,那是正月初一待客用的。
隆回烟厂有一个牌子叫辰河,烟质好,价格低,誉为神货。后来研制出茶山,因为与云南的山茶过于接近,遭到投诉,改为野茶山。这一改,增加了原生态成分,一下子“野”遍江南,因祸得福。
因为在医院工作,来办事的朋友有时递过来二十响外加一支散装的,等把一支烟抽完,事情基本交待清楚。握手告别,再来一枪,吸的是伸手牌。
好事的业务员,提一个纸袋,上面放一本资料,下面藏两条好烟,有的中间还夹一个小红包。这是万万不能要的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单位男同志去外省学习或出差,总要买两条当地的香烟回来,大家一起分享。于是我们见识了红塔山、山城、娇子、大前门……
单位创建无烟医院。火车禁烟,会场禁烟。公共场所全禁了。在汽车站,我刚掏出烟,还没点火,一位戴红袖章的大妈马上过来制止。
烟民成了过街老鼠。
4年前一天中午,有同事要请客吃饭。清早我就告诉父亲中午不做饭。我加快速度吃完,打了饭菜回来,放到父亲面前,顺便把礼烟放到桌上,接着上班去了。
下班回到家里,父亲把我喊到他房子里。这是属于父亲的空间,我特意买了一套比较大的房子,让父亲住一间带阳台的房,方便他抽烟。
我一看,架势摆好了,床前放着一根凳子,父亲坐在床沿,示意我坐下。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茫然望着老父亲。只见父亲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,和天下!这是我今天中午吃饭收到的。
“你现在呷咯号烟了?我到超市看了价格,要一百块钱一包啊!”
父亲看我不作声,又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红色储蓄本:“这是我节余的二万块钱,也是你们给的,你拿去,以后如果犯了错误,当做生活费。”
我心一缩,无地自容,深深地低下了头。
片刻,我抬起头,看着父亲,这位从事基层工作20多年,有50多年党龄的老同志,神情凝重,眼神容不得争辩。
“您放心,我再也不抽了!”
那一夜,我辗转反侧,无法入眠。
第二天早上,我把打火机和剩下的半包烟,郑重地放到妻子手上。
“怎么了?”妻子一惊。透过眼镜片,我看到了她怀疑的目光。
“戒了,请你监督。”我头也不回,上班去了。
4年多来,我再也没有染指香烟。
而今,父亲已经与我阴阳两隔,但是他的声音常常在我耳边响起。
【作者简介】王道清,男,笔名洪流。洞口石江人,中共党员,洞口县人民医院副院长,邵阳市十六届人大代表,邵阳市临床药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。
来源:“雪峰文艺”